春水渡溪橋
明 董其昌《仿倪瓚五湖春水圖》
《菩薩蠻》
(唐)溫庭筠
雨晴夜合玲瓏日,萬枝香裊紅絲拂。
閑夢憶金堂,滿庭萱草長。
繡簾垂箓簌,眉黛遠(yuǎn)山綠。
春水渡溪橋,憑欄魂欲銷。
夜合也叫合歡,花時極短,每朵僅開一兩天,清晨綻放,夜間閉合,故名夜合。夜合花幽馨,入夜郁烈。
人對事物的命名,不僅取自事物的特征和屬性,也源于人內(nèi)心的某種渴望。事物在人的世界里,不再是它們自身,當(dāng)其名稱被提起,它們已是象征或隱喻。這就是所謂文化。比如看到菊花,中國的讀書人沒法不想到陶淵明,看到月亮,沒法不想到李白,看到竹子,沒法不想到蘇軾或王徽之。同樣,看到玫瑰,西方人大概也沒法不想到愛情。
合歡花,中古人普遍相信這種花可以泄忿,使兩個人消怨合好。晉代崔豹的《古今注》中便有記載:“合歡,樹似梧桐,枝葉繁互相交結(jié),每風(fēng)來,輒身相解,了不相牽綴。樹之階庭,使人不忿,嵇康植之舍前?!倍翟凇娥B(yǎng)生論》中也寫道:“合歡蠲忿,萱草忘憂?!?/p>
果真如此,那就好了,世界就簡單多了?;ú輼淠?,的確對人具有療愈的功效,看到一棵樹使我平靜,聞到花香使我愉悅,但那只是片刻,很快我的心又被作為人的種種念頭占據(jù)。什么是我的心?我不知道,大多數(shù)時候,它就像一頭大象,或一只猴子,沉重或好動,難以掌控,偶爾是水,是空,隨物賦形。
萱草,俗稱黃花菜,小時候我經(jīng)常在田野采摘,半開或未開的黃花,細(xì)長肥厚的花瓣,采一把捋齊握在手里,氣味有些辛烈。拿回家炒了或煮了涼拌,吃的時候我總覺不對,亦不覺得有何好吃,特別是把鮮嫩的蓓蕾放進(jìn)滾燙的油里,叫人在生理上簡直無法忍受。我更喜歡黃花菜長在田野,即使長在崖畔,它的莖葉也讓我感覺到清潔,溫潤可喜。
上古傳說萱草使人忘憂,《詩經(jīng)·伯兮》里就有:“焉得諼草,言樹之背?!敝X草即萱草,也叫忘憂草。我想使人忘憂的,是黃花菜的美麗,它開在田野天真又超脫的樣子,而非它止痛的藥用價值。忘憂其實(shí)就是忘了自己。但是詩里的女子說,“愿言思伯,甘心首疾。”“愿言思伯,使我心痗?!本退爿娌菘梢灾诡^痛,改善睡眠,但她不要,她寧愿睡不好,寧愿頭痛。疼痛才能清醒,疼痛就是在感覺愛。
我們再來看溫庭筠詞中的合歡和萱草?!坝昵缫购狭岘嚾眨f枝香裊紅絲拂。閑夢憶金堂,滿庭萱草長?!庇赀^天晴,夜合花開,花上尚有雨珠,映著陽光,晶瑩玲瓏。大片繁茂的花,微風(fēng)輕拂,香氣裊裊。也許是夜合花讓她想起了什么,也許是雨珠的閃光,以及繁茂花香,把她帶回了往昔,那被刻意遺忘了的時光,不期然而然地在夢中重現(xiàn)。
怎么知道是刻意?因?yàn)椤伴e夢”,被刻意壓制的回憶,常常不經(jīng)意間記起,或意外出現(xiàn)在夢里。還有“金堂”,即華麗的廳堂,想想這句詩隱藏了多少故事。如果在唐代人的常識里,夜合花真的表示消怨合好,那么詞中的女子在金堂有過怎樣的恩怨,此時她是否在心里期許,我們不得而知。這不是詩關(guān)心的事,甚至也不是故事要說的,重要的不是外在發(fā)生了什么,而是人的內(nèi)在體驗(yàn),重要的是講述的方式。
天才詩人才能說得那么好,絕不嘮叨陳詞濫調(diào),一句“閑夢憶金堂”,平靜的語調(diào),讓我們感覺到時間已經(jīng)過去了,恩怨都已解脫,即使春天帶回些許記憶,也不過如遠(yuǎn)山淡影。而從夢里回到眼前,“滿庭萱草長”,聽起來就像遺忘。
繡簾流蘇低垂,她深陷這里,狹小的閨房,寂寞的空城。她畫了眉毛,黛眉如遠(yuǎn)山,是春天了。“春水渡溪橋,憑欄魂欲銷。”春天是一個場域,草青蛙鳴,水流花開,曾經(jīng)失去的美好,都奇跡般返回,在看不見的夢境,帶著感激和新的疼痛。
水記得我們
明 仇英《沙汀鴛鴦圖》
《歸國謠》
(唐)韋莊
金翡翠,為我南飛傳我意。
罨畫橋邊春水,幾年花下醉。
別后只知相愧,淚珠難遠(yuǎn)寄。
羅幕繡幃鴛被,舊歡如夢里。
金翡翠,指神話傳說中的青鳥,詩詞中常用來代指信使?,F(xiàn)實(shí)生活里并非沒有信使,之所以呼喚青鳥,就是因?yàn)樗麑懙男艣]法寄出。他愛的人,已不在現(xiàn)實(shí)里。
“金翡翠,為我南飛傳我意?!蔽蚁矚g這樣的呼語,發(fā)自內(nèi)心,絕望而深情。如果青鳥存在,它一定會聽到的。還可以假定,如果我們相信神話,那么青鳥就會存在。
傳我意,那么,我意為何?我想對她說什么?說我如何想她,說我還愛著她,是的,可是這又能怎樣,又能有什么結(jié)果?結(jié)果早就有了,早就結(jié)束了。
但是,愛不會結(jié)束,真實(shí)的事物不會結(jié)束,幻惑才會終于幻滅,愛是真實(shí)的。我沒法告訴你,我還愛著你,沒有語言能把愛喚回?!邦划嫎蜻叴核?,幾年花下醉?!痹贈]什么可說,除了回憶。那時也是春天,罨畫橋邊,春水碧波,春草碧色,我們醉臥在花叢中。
我辜負(fù)了你,現(xiàn)實(shí)總在考驗(yàn)我們,愛情是一種英雄行為,而我是個懦夫。連一個女人也保不住,為了這該死的體面生活,為了表現(xiàn)得更像個男人,我的余生都將活在愧疚里。我的余生,還有你的余生,但你沒有錯,你別無選擇。
以上的“我”是韋莊,我替他說出了心聲,也許他會慶幸千余年后有我這樣的知音,一個懂他的讀者。我相信還有不少這樣的讀者,為什么?因?yàn)槲覀兌际侨耍覀兌冀?jīng)歷過夭折的愛情。
愛人被奪去,這不稀奇,珍貴的是韋莊的心。他不像西晉富豪石崇,孫秀垂涎綠珠,從而施展一系列陰謀,當(dāng)金谷園被包圍,石崇臨死對綠珠說因汝獲罪,這不是明擺著暗示嗎?綠珠聽了,果然俠義,墜樓而死。韋莊沒到這等地步,他的愛妾沒有自殺,誰說活著就比死了更容易?
“別后只知相愧,淚珠難遠(yuǎn)寄。”他們彼此相愧,彼此相知,但韋莊這樣說,更多的是自責(zé)。徒然流淚,如何才能告訴她,他的自責(zé)?
再一次,只剩下回憶?!傲_幕繡幃鴛被,舊歡如夢里?!贝搀书g的回憶,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,美好而私密的時間,那些聲音,氣味,光影,像一個久遠(yuǎn)的夢。
橋下水流嗚咽
南宋 趙令穰(傳)《柳蔭暮橋圖》
《清平樂》
(唐)溫庭筠
洛陽愁絕,楊柳花飄雪。
終日行人恣攀折,橋下水流嗚咽。
上馬爭勸離觴,南浦鶯聲斷腸。
愁殺平原年少,回首揮淚千行。
在我們所做的一切事中,分離是唯一不可避免的。
送別之作,語調(diào)大多凄切,溫庭筠這首小令,卻別具陽剛之美。從前的春天多么美,洛陽城里柳絮飄飛,紛紛揚(yáng)揚(yáng)如一天大雪?!皸盍h雪”,前年四月,走在洛河邊,真是這樣的感覺,這句詩就在眼前。
我當(dāng)時便念起這首詞:“洛陽愁絕,楊柳花飄雪。終日行人恣攀折,橋下水流嗚咽?!蓖嫖丁俺罱^”二字,事不涉己,但是覺得非常好,起句即見風(fēng)骨。漫天飛絮,只是在街上閑走,亦使人倘恍迷離。溫庭筠詩筆跌宕,神光離合,正說楊柳,忽轉(zhuǎn)到橋下流水,離人折柳相贈,一片悲情,什么也說不出,任水流嗚咽替他們傾訴。
春光有多明迷,就有多傷悲。下片寫別離,造語悲壯,然而筆力稍遜?!吧像R爭勸離觴,南浦鶯聲斷腸。愁殺平原年少,回首揮淚千行?!蹦掀质堑涔?,出自江淹《別賦》:“送君南浦,傷如之何?!鄙像R爭勸離觴,那是唐代才會有的惜別情景,想想那樣的場面,好像已經(jīng)是史前。還有平原年少,溫庭筠雖擅艷詞,骨子里卻豪氣,仰慕慷慨悲歌之士。楊柳飄雪,與平原年少,二者并置,俠骨柔情,洵美至極。
在橋上看水,你不可能不想到別離,不可能不想到生死。昆德拉在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》第四部分寫到特麗莎去看水,她獨(dú)自來到布拉格城外的伏爾塔瓦河邊,倚在欄桿上看流水。她想去看水,因?yàn)樗胨?,她覺得水流可以給她撫慰。
河水流淌了一個又一個世紀(jì),人類的戲劇在兩岸上演,緊接著就被遺忘,而河水一直流淌,充滿疲憊。當(dāng)她看到公園里的長椅,那些紅色、黃色和藍(lán)色的椅子,隨水漂去,而路人全都漠然,沒人關(guān)心這些,她更加悲傷,她明白了她看到的是告別。
作者 / 三書
編輯 / 張進(jìn) 李陽
校對 / 趙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