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年來,關(guān)于“人生是軌道,還是曠野”的討論從未間斷。傳統(tǒng)主流的人生軌道正變得日益擁擠,而跳出這些軌道之后的路該如何走卻又晦暗不明。我們反復(fù)被那些“活出自己”的人生敘事吸引,可當(dāng)環(huán)視生活中的一地雞毛,又忍不住感慨別人的人生總是無法復(fù)制。當(dāng)腳下的路看上去變得越來越窄,我們究竟還能怎么走?


這也是日籍華語作家吉井忍這些年來一直思考的問題。她大學(xué)畢業(yè)后曾輾轉(zhuǎn)世界多地,直到2017年前后重回東京長居,不買房不上所謂的“班”,在一間大約八平方米、月租金1000多元的房間建造自己的生活,已經(jīng)住了七年。


看起來,這樣的吉井忍始終活在自己的時間節(jié)奏中,不像是會困惑出路的人。然而剛回東京時,她也曾有過迷茫,不知道“活到這個年紀(jì)、又是女性、又是單身”的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走。


離開家鄉(xiāng)20余年,如今的日本社會面臨高度老齡化和貧富分化,物價漲了稅也增加了,有形的無形的壓力下能走的路越來越窄。于是她想去看看那些和她類似、又相對走在前面的人,看他們是如何活的。七年時間,她先后走進十多個人的人生,每個人都活出了那個“自己”,而他們的活法其實也并沒有多么“另類”。


今年春天,吉井忍帶著她的新書《格外的活法》再次回到中國。這一次,她不想再談?wù)撟≡谀莻€八平米里的自己,她想給更多讀者講講不同人的人生。在吉井忍看來,“格外的活法”就是每個人都盡量找到自己的那把椅子,哪怕它看起來不怎么樣,只要你喜歡坐在那里,就夠了。但更重要的是,這把椅子不該像房子那樣束縛你,想離開時大可隨時起身。


三月初,我們在北京的一條胡同里見到了吉井忍。這次采訪中,她談到許多此行的困惑和不解,也對書中采訪的實際意義抱持懷疑,她不想斬釘截鐵地給出任何判斷,堅稱人們只要能找到自己的錨點,任何活法都是值得的。其中的關(guān)鍵是摸索到自己究竟想要什么,而這一步的前提是:跨出那一步,去和眼前的人或事產(chǎn)生關(guān)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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吉井忍,日籍華語作家。曾在成都留學(xué),法國南部務(wù)農(nóng),輾轉(zhuǎn)亞洲各地任新聞編輯?,F(xiàn)居?xùn)|京,專職寫作,著有《東京本屋》《四季便當(dāng)》系列等,并榮獲“誠品閱讀職人大賞”;2023年出版《東京八平米》,獲評“豆瓣2023年度外國文學(xué)(非小說類)top2”;2025年,出版最新作品《格外的活法》。


走出“東京八平米”:

這些是關(guān)于別人的故事


與吉井忍的會面,是在她此次中國之行的第四天。


采訪約在初春上午北京的一條胡同深處,當(dāng)天的陽光熾烈得還有些晃眼??斓郊s定好的時間時,她發(fā)來消息說自己好像迷路了,盡管這些日子里她都住在附近的同一家酒店。同行的出版社編輯笑著起身去尋她,沒過多久,她便也推門進來了,一邊摘下圍巾,一邊笑說:“實在不好意思,走進一條胡同,以為是捷徑,結(jié)果迷路了?!?/p>


寒暄問起這次中國之行可還開心,沒想到吉井忍幾乎沒有停頓地立刻說,“簡直開心死了?!彼d致勃勃地說起北京的朋友們,再見面聊到彼此的變化是那么親切,像未曾分別過一樣。在2017年回到日本前,她曾在北京久居過相當(dāng)長一段時間,哪怕相較于日本的許多城市,北京都要熟悉太多。


她還說起最近迷上了天津和東北,去年冬天更是和兩個朋友說走就走,去了五大連池一帶,親身感受了零下三十幾攝氏度的冬天。她喜歡東北的陽光, 經(jīng)常不是那么熾烈卻又有恰好的暖意,“像今天大晴天刺眼的光,我就有些害怕”。八平米的房間依然住著,她還是沒什么買房停下來的計劃,相比于在哪里安家,她笑說現(xiàn)在的自己每天更關(guān)心“哪里能買到好吃的蘋果”。


這是我們的對話中唯一一次自然提起“八平米”的時刻。2023年,回到日本后的吉井忍出版新書《東京八平米》,細致描述了自己如何在八平米的空間里安放自己的生活。不少中國讀者也是通過這本書認識了她,被書中流動的那種讓人沉靜的力量所觸動。不過這次中國之行,她是為了另一本書而來——《格外的活法》,一本關(guān)于十二個人的人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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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格外的活法》,[日]吉井忍 著,新經(jīng)典文化|文匯出版社,2025年2月。


然而,國內(nèi)不論讀者還是媒體的注意力似乎還停留在2023年。


“你也在踐行一種‘格外的活法’,當(dāng)初是怎么做這個選擇的?”


“這個過程中,你會時而覺得孤獨嗎?”


“未來生活萬一遇到風(fēng)險怎么辦?”


……


是的,這次采訪的原始提綱中也不例外地充滿了這樣的設(shè)問。聊起這些時,初進門的那個歡快的她已經(jīng)消失得無影無蹤,坐在對面的人只是機械地蹦出“不會”“還好”“沒太想過”。


直到某一刻她實在忍不住主動詢問:“為什么這些問題好像還是關(guān)于‘我’的,可是這本新書里沒有‘我’啊?!?/p>


“你希望自己在這本書中是隱身在后的是嗎?”


“這本來就是關(guān)于別人的故事。所以書里的序言和后記才寫得那么簡短。”


從北京剛回東京時,吉井忍回憶起那時的她多少還有些“迷?!薄安恢肋@個年齡能做點什么,又是女性,又是單著的,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很難”。離開家鄉(xiāng)20年,日本的社會環(huán)境發(fā)生了很多改變,有形的無形的壓力,物價漲了稅也增加了,天災(zāi),人生變故,那別人是怎么過來的?于是她想找一些和她有些相似,又相對走在前面的人,看看他們是如何生活的,以及在熟悉的秩序之外,是否還有新的可能。


從2017年起,七年時間里她先后接觸了十多個人的活法。他們中有早起在東京街頭回收垃圾、晚上到劇場表演的搞笑藝人;也有花19年的時間,一磚一瓦親手建造“純手工”大廈的建筑師;還有賣魚老板、書店店主、文身師……每個人都平凡到就生活在我們周圍的大街小巷,可他們卻活出了各不相同的只屬于“自己”的人生。這些活法其實并沒有多么“另類”,只是這些年里我們對“普通生活”的想象越來越單一而有限罷了。


吉井忍坦言,如今回看,她當(dāng)時的“迷?!逼鋵崨]有尋找到對應(yīng)的答案,但“通過采訪這個行為,我獲得了太多心靈上的安慰?!?/p>


找到自己的那把椅子,

坐得舒服又不必為此束縛


這次中國之行的交流中,還有一類問題,吉井忍說她始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。書中寫到的這些人,他們都不在傳統(tǒng)的主流賽道上。于是很多隨之而來的問題指向了立場與判斷,很多聲音困惑地投向她——是不是“不上班”才是解法。在最近的一次公開演講中,她偶然提到前陣子打工的咖喱店關(guān)門,她又在家附近找了份清掃的工作。因而她也經(jīng)常會被問,是如何“說服”自己去做這些體力勞動的,它們和腦力勞動有怎樣的關(guān)系。她都無從回答,既不想給出任何斬釘截鐵的判斷,她本人實際上也不在乎這些區(qū)分?!安还茏鍪裁垂ぷ?,只要能給我時間上和精神上的自由就可以”,如果恰好是清掃工這樣的工作能滿足,那也就足夠了。


采訪中,她格外認真地說,“活出自己”與是否“上班”沒什么直接關(guān)系。她提到了書中最先寫成的搞中國搖滾的香取義人,“他也是要上班的,而且平常還很忙”。在中國的搖滾圈,香取義人一定不是個陌生的名字。他以一己之力創(chuàng)建了中國搖滾的“線上據(jù)點”,搜集了關(guān)于過去中國搖滾音樂人的幾乎所有資料。


在線下,香取義人如今久居緬甸仰光,擔(dān)任一家中國服裝公司緬甸分公司的總經(jīng)理。據(jù)吉井忍回憶,香取每天的工作非常繁忙,晚上到11點回家都算平常。但令人佩服的是,即便在如此忙碌的生活中,他還是會擠出時間籌備網(wǎng)站的第三版,更新樂隊和音樂人的信息。


這些年,很多搖滾樂隊和音樂人的網(wǎng)站逐漸在時代的潮流中關(guān)?;蛳?,香取希望能夠保留一些他們存在過的軌跡,為未來的聽眾以及曾在這片海中漂流過的人留住一份回憶與熱情。


“你看相比于書中的很多人,香取的活法不是那么‘格外’,但狀態(tài)很好,一直有那么自由的精神。在另外一片地方,創(chuàng)造著自己的環(huán)境?!奔逃X得,“這挺棒的”。


聊天間,她的眼神落在了書封的那把椅子上。而整本書中,原本沒有任何一處提到過椅子。吉井忍說她很喜歡這個封面的設(shè)計。她提到很喜歡的加拿大音樂“怪才”格倫·古爾德。格倫每次去演出都會隨身攜帶一把特制的椅子。那把椅子看上去有點破舊,還很矮,好像不足35厘米(一般鋼琴琴凳都在46厘米左右);而他本人又長得很高,坐進去顯得很違和。但他每次堅持坐在那把椅子上,而且彈出了那么好聽的樂曲。


在吉井忍看來,所謂“格外的活法”就是每個人都盡量找到自己的那把椅子,哪怕它看起來不怎么樣,但只要你喜歡坐在那里,就夠了?!暗捳f回來,這把椅子又不會管你,它從不在意你走還是不走,你想走的時候隨時走,沒關(guān)系,它不會像房子那樣束縛你?!?/p>


她想起書中的另一個年輕人福島淳史。他愛好攝影,22歲畢業(yè)后,第一份工作是給日本的獨居老人送便當(dāng)。這份工作本是為了賺點閑錢,和攝影沒什么關(guān)系。老板得知他有這個愛好后,建議他每次送餐可以給老人拍照記錄他們的生活。這些照片最后竟支撐他開了個人的第一次攝影展。但當(dāng)贊揚聲涌來,福島卻覺得自己像是在利用這些老人,再次面對他們時,他好像再也無法按下快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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福島淳史的攝影作品。(吉井忍 攝,出版方供圖)


于是他逃離了三次。那段時間,他大部分時候都卷著被子在家看電視,一度放下相機不再拍攝任何東西。后來經(jīng)老鄉(xiāng)介紹意外加入了當(dāng)?shù)匾粋€環(huán)保行動,和一群年輕人組團從北海道出發(fā)一路走到?jīng)_繩,其間拜訪沿途的幼兒園和小學(xué),和小朋友一起種樹?;叵肫鹉谴温贸?,福島說他看到了“一種風(fēng)景”,在行進中,土地連接沒有邊界,人們在無法預(yù)知明天乃至幾分鐘后會發(fā)生什么的狀態(tài)中,被動享受著那個狀態(tài)模糊的自己。那是一種久違的對生的感知。


這段旅程無意間改變了福島的心態(tài)。當(dāng)鏡頭再次對準(zhǔn)那些獨居老人時,他看到的不再是死亡的迫近,生活的凌亂與失序,而是生命。他發(fā)覺自己曾完全被捆綁在外界對老齡化和獨居老人的看法中,以至于曾潛意識想要拍出相符的照片,但那并非他真正感受到的。再次拿起相機時,他想讓更多人看見“生老病死”的格外模樣。后來他也去拍務(wù)農(nóng),經(jīng)常夏天拍攝農(nóng)活,到了冬天就放下相機。


“一個攝影師,這么長時間不碰相機是需要一點勇氣的。但他也在持續(xù)學(xué)習(xí)駕馭自我的方法,知道為了拍出夏天的農(nóng)活,不拍攝并默默干活的日子也同樣重要?!奔淘跁袑懙?。她補充說,這樣的選擇都需要經(jīng)得起非效率狀態(tài)的考驗,但這些不是單靠腦子就能想清楚的,“你必須踏出那一步,和眼前的人或事產(chǎn)生關(guān)系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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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時間臥床的獨居老人。(福島淳史 攝,出版方供圖)


路變窄了,但還可以走


這本書的周期橫跨了七年時間,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,這也是一場跨越近20年的自我對話,一頭是20世紀(jì)90年代末那個剛畢業(yè)的她,另一頭是20年后從北京再次回到東京的她。


“在我畢業(yè)的(20世紀(jì))90年代末,以日本經(jīng)濟和日元強勢為背景,放棄主流賽道的選擇并不需要費多少工夫。然而20多年后,當(dāng)我再次回到東京卻發(fā)現(xiàn),面臨高度老齡化和貧富分化的日本社會,能跑的路的確肉眼可見的越來越窄了?!奔陶f起,所謂的“窄”是說每個人的路好像逐漸只有自己了,沒有多余的力氣去看看周圍的人,“別人的事就只是別人的,這是日本社會近年來一個非常明顯的變化”。


語氣背后飄蕩著些許對過去的緬懷。在這本書,受訪者大都出生于20世紀(jì)80年代之前,年齡最長的文身匠人三代目雕佑西出生于1946年,稍年輕的比如書店店主宇田智子、獨立攝影師福島淳史也是成長于80年代的一批人。他們對于“格外活法”的堅持是否有特定的時代因素?或者說,在日本更年輕的一代當(dāng)中,他們又是如何理解這些選擇的?


說起這段年齡光譜,吉井忍稱這并不是她刻意而為的。甚至在做書之初,她也盡量想讓書中人物的年齡段更豐富些,但她又想找到各個賽道上已經(jīng)堅持了些年頭的人,那意味著更多的經(jīng)歷與故事。如今回看這些受訪者時,吉井忍笑著說出生于20世紀(jì)四五十年代的那批人簡直是“日本最可愛的一代人”。


“他們年輕時經(jīng)歷過極盛的繁榮,對外界一直抱有一種長久的好奇,也活得很積極,甚至比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還要積極很多。這不是和年齡的增長有關(guān),而是那一代人很明顯的興趣底色,而且還莫名其妙都比較有自信。”


從親近感來說,出生于70年代末的吉井忍稱自己和80年代那批人很像。讀大學(xué)時就一頭扎進所謂的“冰河期”,到畢業(yè)時普遍已經(jīng)很難找工作了,吉井忍回憶說:“你會發(fā)現(xiàn),這代人整體更會審視自己,他們不太愛說話,經(jīng)常不停地左看右看,腦子里也不斷在想,自己到底該干什么。因為自進入社會就在不停地遇到問題。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中成長起來,他們對自我的存在會更加遲疑?!?/p>


那么,日本社會中更年輕的一代呢?


在吉井忍的觀察中,他們大多更加“個人化”,更傾向于以自己的感受為主。她說起在咖喱店打工時曾結(jié)識幾位年輕同事,“他們心情好會和你聊很多,但心情不好就會直接拒絕。這和上一代是完全不一樣的”。


但吉井忍同時覺得,即便非常尊崇自己的個人感受,他們也很容易陷入另一種孤獨?!艾F(xiàn)在這個時代又太零碎化了,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完全不一樣。書也是,短視頻也是。人們的關(guān)注點不一樣,也就很難形成對當(dāng)下環(huán)境的固定看法,或是所謂的共同意識?!?/p>


更重要的是,從網(wǎng)絡(luò)中接收到的信息無形中形塑著人們的欲望。但網(wǎng)絡(luò),始終是那些擅長使用網(wǎng)絡(luò)的人構(gòu)建的。出生于20世紀(jì)50年代的都筑響一曾穿行日本各地,拍攝東京之外的日本。他發(fā)現(xiàn)很多地方和東京完全不一樣,而且那些地方占據(jù)了日本的大面積,然而,“不管是衣服、音樂、文學(xué)或藝術(shù),絕對少數(shù)派的媒體人從大城市發(fā)來的信息控制著剩下住在郊區(qū)或鄉(xiāng)下的大部分日本人”。大部分的欲望都是通過社會模仿產(chǎn)生的,當(dāng)欲望被外在信息引導(dǎo)變得單一化,就會產(chǎn)生對特定單一道路的無謂的擠占。


“看目前的樣子,路的確變窄了,但還可以走。”在吉井忍看來,其中的關(guān)鍵是摸索到自己究竟想要什么,想過怎樣的生活,進而連接自己的欲望和不同事物本身的真正價值。

重回福島:

“原來你還活著呀”


這本書中還有兩個篇章格外引人注意。不同于其他八篇聚焦單個人的人生,吉井忍在這兩篇中重訪了當(dāng)年駐日的美軍基地,以及2011年曾經(jīng)歷9.0級地震并誘發(fā)核事故的福島。基于興趣去自由追尋想要的人生當(dāng)然很好,但我們常常忽略,個體更是時代的產(chǎn)物,如果恰好就是身處其中,如果當(dāng)真沒得選擇,那又該如何?


2021年那年,正好是福島“3·11地震十年”。十年轉(zhuǎn)瞬,吉井忍感覺到周圍住在東京的人們似乎已經(jīng)覺得那些事都過去了。然而在她心中,那場地震的余震猶在。那不只是日本的記憶,更是她的私人記憶。


回到2011年3月11日,此前一直長居北京的她,那段時間正巧回家鄉(xiāng)茨城縣(位于日本關(guān)東地區(qū)的北部,距離福島縣的直線距離約為134公里)探親。3月11日當(dāng)天,她又剛好獨自去附近爬山,就在登山途中親身感覺到了山體的晃動。當(dāng)時的她還以為自己爬的是休眠火山,懷疑是不是遇到了火山噴發(fā)。


“我當(dāng)時就慌了。周圍一個人都沒有,我真的覺得我要死了。但人在感知到將死時,確實會冒出很多平時不曾有過的念頭。我清楚地記得,當(dāng)時我感覺自己快死時,內(nèi)心不是恐懼,而是一種奇異的‘放心’——原來我可以死在日本的,還好?!?/p>


在那之前,吉井忍說她從未升起過類似的念頭,一度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“故土”概念的人。她大學(xué)期間就來中國留學(xué),畢業(yè)后又輾轉(zhuǎn)臺北南法馬尼拉上海,其間還在北京短暫有過一段婚姻,對方是個中國人。那時的她甚至料想過余生也許就在海外度過了。沒想到在生命的模擬“盡頭”,她的心底好像有了兩個人——我以為的“我”和另一個“我”。那個她曾以為隨時可以離開,回不回去都沒關(guān)系的家園,原來竟是如此相關(guān)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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福島的一家書店Full House,由著名建筑師坂茂無報酬設(shè)計,面積約35平方米,店內(nèi)擺放著1800多種約5000冊書。


十年后同樣的三月,她再次乘坐列車從東京到位于福島縣東北部的小高區(qū)。那里從前居住著12800余人,經(jīng)歷當(dāng)年的避難措施后一度跌至0。直到2023年末,人口才勉強來到三分之一,其中還有近一半是老年人。當(dāng)?shù)氐纳钊晕赐耆謴?fù),縣城的生意規(guī)模比過去小了很多,每天仍舊有許多貨車出沒,將當(dāng)年核輻射污染的土壤分批運送到過渡性儲存設(shè)施。


但福島的生活仍在繼續(xù)。吉井忍留意到,福島的貨車司機有個習(xí)慣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樣,他們看到對面有貨車開來時,會輕輕舉手打招呼。這個習(xí)慣從當(dāng)年的地震中延續(xù)至今,在當(dāng)?shù)厝四抢镄恼詹恍刂赶蛄送惶讍柡虻慕獯a:“原來你還活著呀,真好?!闭鸷?,當(dāng)?shù)嘏d起了一家書店,還有些震前就存在了,不過因為這場地震意外成了當(dāng)?shù)氐男畔⒔粨Q中心,成了災(zāi)區(qū)人互相交流的場所。災(zāi)害讓人更相信紙質(zhì)書本身的重量與手感,更加珍視書連接著的另一個世界。


重訪福島那些日子里,吉井忍時常與人在書店聊天。哪怕在回到東京后,她還是會忍不住想起那些天里陽光下的面包塊、屏幕上的老電影以及“像絹絲一樣溫柔的春雨”。反觀東京的生活,人們似乎都淡忘了。她回想起去年元旦金澤縣同樣發(fā)生很大的地震,但沒有多少人過去幫忙。


“我們好像錯過了很好的機會。其實地震發(fā)生時,我們可以反思很多事情。畢竟曾在很短時間里,我們共同經(jīng)歷過同樣一種心情,一起幫助東北地區(qū)振興,但時間一過,那種心情好像也忘記了。當(dāng)然這可以理解,人不能一直活在過去;但又有些可惜。我們錯過了把一個社會帶向更好的地方,這么快就忘記了,沒做好?!奔谈锌?。


采訪快結(jié)束時,吉井忍的思緒像是又飄回那次重訪福島的經(jīng)歷。這些年,她也會時常懷疑那樣的采訪是否太膚淺了,畢竟關(guān)于他們的過去與現(xiàn)在,“我一點都沒懂”。但她仍然覺得,一旦知道了一些人和事,某種意義上,你我也就成了其中一部分。


采訪/申璐

編輯/荷花

校對/柳寶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