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3月,南昌市新建區(qū)大塘坪鄉(xiāng)墎墩山上的幾處墓葬被盜。被盜后的第三天,信立祥從北京趕赴南昌。抵達墓葬現(xiàn)場時,盜洞露出的槨木還散發(fā)著香味。信立祥根據(jù)封土大小和槨木情況推斷,這是一處重要的西漢貴族墓地且與西漢廢帝、第一代?;韬顒①R有關。
這一年,信立祥先生64歲。受國家文物局委托,他開始在此地指導墓葬考古發(fā)掘工作。當?shù)匾慌脊湃烁S他,對墓葬區(qū)域范圍進行全面勘探。再到后來,隨著內(nèi)棺開啟和墓主玉質(zhì)私印的發(fā)現(xiàn),墓主被正式確認為劉賀。2014年,信立祥被任命為國家文物局南昌西漢?;韬钅拱l(fā)掘項目專家組組長。
作為西漢廢帝,?;韬顒①R的面貌一直模糊不清,真實形象可能與史書記載大相徑庭。而?;韬钅沟某晒Πl(fā)掘,向世人重新展示了劉賀的形象??梢哉f,信立祥是重新發(fā)現(xiàn)海昏侯的人。
?;韬钅故俏覈駷橹拱l(fā)現(xiàn)的保存最好、結構最完整、功能布局最清晰、擁有最完備祭祀體系的西漢列侯墓園。在大多數(shù)江西考古人心中,信立祥地位極其特殊。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、?;韬钅箍脊抨犼犻L楊軍向新京報記者表示,正是得益于信立祥先生的帶領,才讓?;韬钅沟目脊虐l(fā)掘,成為新時代中國特色考古發(fā)掘和文物保護范式中一個非常成功的案例。
沒機會和信立祥先生接觸的人,只知悉他是一個考古理念超前,業(yè)務水平高超的考古學家。而有幸與老先生打交道的人,卻會被他風趣幽默、不擺架子的品格氣質(zhì)所打動??上У氖?,以前那些沒接觸過信立祥先生的人,他們不再有機會,而結識過老先生的這些人,以后只能靠著回憶去思念他。3月26日,也就是一周前,信立祥因病與世長辭,與考古作別,享年78歲。
2015年3月,信立祥先生指導海昏侯劉賀墓槨室發(fā)掘。受訪者供圖
信立祥非常平易近人
1947年3月,信立祥出生于北京。1965年9月至1970年3月就讀于北京大學歷史系,獲得學士學位。此后,在河北定縣博物館(現(xiàn)定州市博物館)工作了兩年,又在河北定縣縣委工作了四年多。
1979年9月,信立祥赴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(yè)攻讀碩士學位,師從我國考古學泰斗俞偉超。1982年11月畢業(yè)后,被分配到中國歷史博物館(現(xiàn)中國國家博物館)考古部工作。
楊軍正式與信立祥先生接觸是在2002年。當時,34歲的楊軍,正在發(fā)掘李渡元代燒酒作坊遺址。該遺址的發(fā)現(xiàn)源于當?shù)匾患夜驹诟慕ɡ蠌S生產(chǎn)車間時,從水泥路面下挖出的一口古代水井。隨著考古隊員的搶救性發(fā)掘,他們在水井內(nèi)出土了大量陶瓷遺物,并找到了明代爐灶和蒸餾設施。到最后,埋在明代灰坑下面的元代酒窖得以“重現(xiàn)天日”。
李渡元代燒酒作坊遺址包括了南宋、元、明、清至民國及近現(xiàn)代六個時期的遺存,發(fā)掘成果極其豐厚。隨即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決定,要把這些成果向時任中國歷史博物館學術委員會主任俞偉超匯報。不過聯(lián)系俞偉超先生,也要費些功夫。
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原所長樊昌生思索半天后,就帶著楊軍去北京找中國歷史博物館考古部主任信立祥。希望通過信立祥的引薦,與俞偉超先生會面。楊軍見到信立祥后,第一印象就是:“他非常平易近人”。
“我記得,那年中國歷史博物館考古部剛買了輛新車。我和我們所長樊昌生上了車后,信立祥讓當時在北京的西北大學考古學系主任王建新當司機,帶著我們?nèi)フ矣醾コ壬??!睏钴娬f,那會兒自己才三十多,實屬晚輩,初次見到這些專家,避免不了小心翼翼。但信立祥表露出來的親切感,讓自己很放松。
信立祥非常熱心,喊楊軍“小楊”,告訴他需要什么考古書籍,盡管來考古部借。在信立祥的幫助下,樊昌生和楊軍順利聯(lián)系上俞偉超先生,并向他匯報了李渡元代燒酒作坊遺址發(fā)掘情況。此后,該遺址獲評為2002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(fā)現(xiàn)、中國社會科學院2002年六大考古發(fā)現(xiàn)以及國家文物局田野考古三等獎。
用“聚落考古”去發(fā)掘?;韬钅?/strong>
信立祥從小偏愛歷史。六七歲時,在父親的指導下,閱讀了不少歷史書籍??忌媳贝髿v史系后,受一些老師影響,加深了他對歷史的喜愛。他曾在多個場合提及恩師俞偉超。俞偉超溫文爾雅,滿腹學問。在他眼里,老師不僅是大考古學家,還是詩人和藝術家。
畢業(yè)后,信立祥隨著河北省考古研究所做了一些考古發(fā)掘。遇到問題時,他會跑到俞老師家中去請教。兩人沒在家里待著,就圍著北大未名湖轉(zhuǎn),受到老師指點,信立祥內(nèi)心的疑惑一點點解開。沒過幾年,信立祥成為俞偉超門下研究生。
信立祥日語尤其好,曾赴日本橿原考古學研究所進修。1994年至1996年,他受邀至日本茨城大學講學,出版《中國漢代畫像石の研究》一書,并因此于1996年被日本東京大學授予文學博士學位。
據(jù)楊軍回憶,自己第一次與信立祥共事是在2011年。也正是對?;韬钅惯M行搶救性發(fā)掘的這一年。在?;韬钅拱l(fā)掘項目專家組成立前,墓葬現(xiàn)場出現(xiàn)的任何問題,楊軍都會第一時間把信立祥拉到現(xiàn)場分析指導。
“信老師很忙,因為他手頭考古項目多。但我們這邊一有問題想找他匯報,他就立馬趕來,我總‘逮’著他問。他知識淵博,又誨人不倦。” 楊軍說,對于秦漢考古研究,那時他們還都是“小白”。
在信立祥的指導下,大家并沒急于對主墓進行發(fā)掘,而是對整個海昏侯墓園的區(qū)域范圍進行全面調(diào)查勘探。把遺址內(nèi)的遺跡按性質(zhì)予以區(qū)分,從宏觀上把控墓園內(nèi)遺跡現(xiàn)象,再具體到個體遺跡的解剖。
這么做,是要厘清墓園內(nèi)遺存的布局,弄清周邊同時期遺存情況,從而分析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和空間布局特點,這體現(xiàn)的是“聚落考古”理念。這種前沿的考古理念,讓考古人眼前一亮。也正是因為這種細致的考古發(fā)掘手法,楊軍等人在?;韬钅箞@東北1000米處,發(fā)現(xiàn)了面積約3.6平方公里的紫禁城遺址,而這個遺址就是漢代?;韬顕亩家亍?/p>
因為這條考古思路,國家文物局對當?shù)匕l(fā)掘?;韬钅构ぷ饕步o予了高度評價。
信立祥先生曾在?;韬顒①R墓考古現(xiàn)場接受記者采訪。受訪者供圖
要有預案也要敬畏文物
除了按照“聚落考古”理念來發(fā)掘?;韬钅雇猓帕⑾閷υ撃乖岚l(fā)掘的另外一個重要貢獻,就是強調(diào)要保護好文物。
早些年,信立祥談及文化遺產(chǎn)時說道,考古發(fā)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就是對古代遺存的一種“破壞”,如何在考古發(fā)掘過程中最大限度地獲取各類信息、如何保護好各類出土文物,是每個考古工作者面臨的急需解決的問題。
信立祥告訴楊軍,搞文物發(fā)掘,一定要慎之又慎,對文物要有敬畏之心。不是隨便去挖,隨便去動。發(fā)掘過程,一定要有預判,要有詳細預案。比如,這個墓葬可能會出土哪些遺存,出土之后需要哪些人員去對應處理。這些細節(jié)問題都要寫成具體工作方案。
2015年12月,考古人員對?;韬钅怪鞴坠阻褑忧謇戆l(fā)掘,這意味著這座西漢大墓的發(fā)掘工作進入最后沖刺階段。信立祥曾比喻,?;韬钅咕秃帽仁且粋€大院子,一進門就是甬道,甬道的東西兩側是車馬庫,甬道正對著主槨室。主槨室周邊有回廊形通道,放著戈、戟和盾牌,起警衛(wèi)作用,而廊道外面是儲藏槨。
楊軍回憶,當時他們在發(fā)掘甬道的車馬庫時,最先發(fā)現(xiàn)了一輛載有實用銅錞于、銅鐲和鐃的金車。但根據(jù)“有錞于必有鼓”的文獻記載,信立祥先生預判,這里肯定還有一架鼓車,“因為材料原因,鼓遺存其實很容易散,不好找。但老先生堅信一定有,要我們仔細去找。果不其然,后來我們在坑里就找到了零碎的建鼓殘片,并且還發(fā)現(xiàn)了敲鼓的鼓槌。”
?;韬钅箖?nèi)棺墓主的尸體被絲綢做的衣服和被子裹住,臉部蓋有一塊紅褐色漆面罩(又稱“溫明”),頭枕玉枕。漆面罩鑲著一塊玉璧,玉璧中有圓孔,正好對著墓主人的口部。信立祥也做了預判,雖然時間久,墓葬又被盜擾,但牙齒肯定是有的。
考古人員將玉璧清理出來后,發(fā)現(xiàn)內(nèi)部確實有墓主的牙齒。再到后來,牙齒被送往有關科研機構,還做了DNA檢測。
說起牙齒這件事,楊軍想起了信立祥風趣幽默的一面,“老先生跟我講,他曾經(jīng)也有跟著考古專家去找遺址墓主牙齒的經(jīng)歷。回想起當時的場景,他還打了個比方。他說,‘那真是讓我們滿地找牙啊’”。
2016年3月,信立祥先生在實驗室指導海昏侯劉賀墓主棺發(fā)掘。受訪者供圖
考古文章要彰顯“人性光輝”
當然,信立祥研究的內(nèi)容不僅限于?;韬钅沟目脊虐l(fā)掘,他在漢畫研究領域也成就斐然,涉及漢畫像石、漢畫像磚、漢壁畫等。尤其是,他還建立了漢畫像石區(qū)域體系,并引入新的漢畫研究范式,探討圖像所反映的思想史、社會文化、工匠技術流動等問題。
如今82歲的趙殿增,曾擔任四川省考古研究所副所長,也是三星堆考古隊的老隊長。他與信立祥是北大校友,也是信立祥所讀歷史系的師兄。在學校,他們接觸并不多,但趙殿增聽過有信立祥這號人。“他比較活躍?!壁w殿增告訴新京報記者。
趙殿增的妻子是我國漢代畫像磚專家袁曙光,袁曙光和信立祥兩人在專家研討會上也見過多次。因為要寫《漢代畫像石綜合研究》,當年信立祥還跟著俞偉超去四川考察漢墓。這期間,趙殿增就帶著他們到處去看崖墓,其中包括著名的麻浩漢墓。后來,兩人來四川,有時還要去趙殿增家中吃頓飯。
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就職后,信立祥經(jīng)常去四川開會。見到趙殿增時,兩人會聊聊手頭項目的進展情況,談談漢墓中的漢畫像磚,也會開開生活上的玩笑。趙殿增覺得,他與信立祥很合得來?!坝幸稽c,我和信立祥特別像,就是性格急,容易沖動?!壁w殿增說。
性格急躁,信立祥也曾這么評價自己。而提到自己的偶像時,他說是明末清初的顧炎武,“天下大事,匹夫有責”這句名言對他影響深刻。
談及信立祥對?;韬钅箍脊殴ぷ髯龀龅木唧w貢獻,楊軍還提到,在當時,媒體還通過電視直播來呈現(xiàn)考古人員的工作現(xiàn)場?!耙郧皫缀鯖]有,這次考古發(fā)掘是真正拉近了公眾和考古的距離,讓大家知道什么是考古,而不是一提到考古,立馬想到的是盜墓?!?/p>
信立祥也勉勵和告誡考古人,寫考古文章一定要彰顯“人性光輝”??脊懦晒欢ㄒ尮娍吹枚?,要用充滿人性化的語言來詮釋復雜的研究成果,要讓人讀起來倍感親切。而這一點也對楊軍影響最大。
3月27日,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發(fā)文悼念信立祥。其稱,“信立祥先生是我國考古學界的豐碑,更是江西考古人的良師益友。”在發(fā)掘過程中,他始終堅守一線,以嚴謹?shù)闹螌W態(tài)度和無私的奉獻精神,指導江西考古團隊的發(fā)掘和文物保護工作。
“2014至2016這三年,我們和信立祥先生可以說是‘朝夕相處’。他的離世,對我來講,是極其悲痛的一件事?!毙帕⑾橄壬囊羧菪γ?,楊軍現(xiàn)在回憶起來歷歷在目。有時到了傷心處,楊軍也會默默落淚。
新京報記者 張建林
編輯 樊一婧 校對 劉軍